路線從山肩鑿刻出一道寬坦的大路,旭日高掛晴空,隨風搖曳的芒草花穗輕輕點著頭,沾染著金黃耀眼的晨光。跑出這鞍部,視野豁然開朗。南方的大霸尖山探出一個突兀的山頭,稜線上的積雪閃映著潔白的燦爛。十多年的歲月悄然消逝,最左邊的南湖大山,仍然默默地佇立在那個讓人想念的地方。
『這神聖的稜線啊!
誰能真正完成從大霸尖山到雪山的縱走,
戴上勝利的桂冠,
述說完成首次縱走的真與美?』-1927,沼井鐵太郎。
我像隻山羊般站在料峭的絕壁上凝望著連綿絕傲的聖稜線群峰,那裡封存著我孤獨的青春和寂寞的回憶。不小心踩碎踏落的滾石一路下掉無法回頭,就像那些踩過的歲月一樣。此刻用雙足履行著中年的奮鬥和渴望,即使落石不斷,只要能踩穩就可以慢慢的往前進,然後一步一步的接近某個承諾過的天堂。
但我明白,那所謂的天堂之境,會如同過往曾發生過的那些事物一樣,擦身而過之後再也不留痕跡。真正要珍惜的,永遠都是當下這一刻裡,正在發生以及將要發生的每一個動作。
索性停步佇立,用很深很長的呼吸來幫所謂的當下做一個註解,用很深很久的觀望來為所謂的人生留下一個印象。
那宛如針尖般尖銳而深邃的美麗就這樣扎入我的心房,隨著血液流轉奔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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整棟房子充滿了依序響起的鬧鐘聲,更早起床的原因不為別的,純粹只想沖煮一壺新鮮熱燙的黑咖啡。接著Adam和孟憲分別下樓,迥異於午夜之前的喋喋不休,此刻各自沉默地清點裝備。
繞到鎮上的早餐店買了顆飯糰,『保證可以撐到宇老!』我充滿信心的對Adam這樣說。只要清晨從新竹出門參加各地的賽事,我一定都會來這裡買顆飯糰與豆漿外帶。憑良心說這非關美味,而是這飯糰份量夠大,加上糯米的火侯不太夠,所以吃起來又乾又硬,絕難消化。
剛剛包妥的飯糰熱呼呼的直冒蒸汽,奇怪的是今天吃起來的滋味份外可口,外層的米飯柔軟香甜,內餡油膩紮實。不抱期望反而結果令人驚喜。總之美味總比難吃好,我和Adam一人一顆吃的不亦樂乎。
今年又來參加這一場全名為:『君臨天下尖石鎮西堡超級馬拉松』,一樣分為100公里和54公里兩組,去年因為4月當週的豪大雨造成路線13.5公里處有落石,故當時主辦單位決定路線改為至位於廢棄的柿山補給站(12.5公里處)折返,100公里組折返4次,54公里組改為50公里折返2次。
當時4月暖暖的春雨打在身上愜意無比,洋洋灑灑的心得文章放在即將出版的新書裡了。即使天氣狀況導致路線變更,但是主辦單位的完善規劃,以及賽道上和一些跑友相聚的溫馨,在在讓我覺得這麼棒的賽事如果沒有參與真的是個人的遺憾。更何況,從自家開車前往會場也不過20分鐘的路程。
進入會場時看見跑友小米兄,100公里是我難以挑戰的標的,簡短祝福後就此別過,後來相遇社團的夥伴便合影留念。
5點整100公里組起跑,到感應區完成檢錄後的5:15分換我們起跑,黑濛濛中看不清道路也看不出前方跑者的步履,身邊的夥伴早已杳無身影,唯有夜藍穹蒼中閃耀的星光指點著我們前行,在漆黯蜿蜒的山道上。
才跑2公里多,跑友小偉又認出我了,觀霧超馬一別不過月餘,但見小偉更加精瘦許多,可見越跑越大。宛如好友相逢的酒宴,品嚐著前菜~跑步,接著主菜端上~山。同為愛山之人,爬山之事怎麼也聊不完,時而滔滔不絕高山草原之美,時而低語宿營篝火之溫暖和柔情。想到5月底我終能一嘗宿願一親雪山之芳澤,順便請教路線等資訊,越聊心越熱,恨不能此刻就身在雪山黑森林間。
喘息間小偉又消失,比賽終究不同於爬山,比賽就是比賽,比賽有自己的節奏。不像在山徑上漫步,我大可好整以暇的停下來煮杯熱可可等候夥伴。捎上獨行的落寞繼續往前,下次又將會在某處重逢,我知道。
時間慢慢地把太陽推移出山稜,燦爛明亮的光輝遍灑大地,午夜藍色的長袍已然褪下,取而代之的湛藍晴空乾淨通透,色溫迷人,唯山陰之處冷冽冰寒。喘息之中兀自忍耐著這一切,只為了貪戀眼前美景之婀娜多姿。與此同時不禁自嘆,終究腦海深處那份魂牽夢縈的鄉愁,永遠是渾然天成的”自然”,而非人為雕砌的”自以為然”啊。
奔過李棟山稜線下、宇老前鞍部,穿過劈開山體的道路之後,豁然開朗的雪山山脈宛如女體橫躺在眼前,婀娜多姿之勢讓人心神盪漾。顧盼流連之間,迎接我們的,是亮晃晃、暖洋洋的朝日。我和許多跑者一同分享了現場這一刻的迷人之處,只是前方奔途之遙尚待努力。
緩緩下行,天寬地闊的景色壯麗絕美,我們像小螞蟻列隊穿梭在山體之中。當微風吹過林間,道路兩旁高聳的竹林輕柔搖曳,要說山區部落一定有的植栽,當屬竹林了吧,可是能一物多用的高功能性作物之一。
經過所謂的宇老觀景台,我覺得剛才沿路所看見的景色更美,這裡充斥著雜亂的建築反倒讓我完全不願停留。
遇見孟憲,問清楚後才明白他決定放棄,之後將隨車回抵終點等候我。
在補給站喊住跑友Brandon,這次終於能和跑100公里的瘋子(之一)合影留念,實在感動。
狗兒躺下攤曬著暖洋洋的陽光、太太正在空地架曬衣褲、卡拉ok的喇叭重低音震的房屋鐵皮微微顫動、開始暖胃喝點阿比的男士們聚集在雜貨店前、目光銳利的少年一邊擦摩托車一邊看著我們、拿著玩具的小孩們吆喝著奔跑起來和我們賽跑......害怕自己的腳步聲驚擾了居民,我躡手躡腳的跑過部落,可是廚房烤煮食料的阿姨探出頭來怎樣都要溫柔的說一聲加油喔。
在舒服的陽光下、在諧和的村落氛圍裡、在此起彼落的加油聲中,抵達了位於秀巒田埔的折返點。
去年底屏東單車國道馬拉松達到賽前預設的目標之後,自身宛如突破了原有的框架進入到了另外一個框架。最大的改變,除了訓練這區塊以外,就是對於比賽時間的分配和參賽心態。
正如此刻,這一場比賽對我來說,就是略微漫長的練習,上坡時把呼吸調勻,若覺得太吃力就慢下來緩走,刻意拼搏只會讓原本就不佳的體能崩潰的更迅速。和過往相比,現在可以用更從容的體能、更優雅的態度去享受比賽過程的每一個轉彎、每一個腳步。
該慢的時候放寬心去慢,該快的時候無需顧忌去快,這是我個人這一階段的全新想法。
藍天下的櫻花盛開,爬了一半的陡坡,迎面認出跑友朱利民大哥,上次相識亦是在去年的尖石超馬,所不同的,除了時間刻度的更替、氣候的不同,還有就是這次朱大哥只跑54公里。
唯一相同的,就是比賽所帶來的樂趣,以及萍水相逢的熱情
上宇老前鞍部遇同鄉劉大哥,同行漫步時順便請教下坡的技巧。閒談中劉大哥略加提點呼吸節奏,使我有茅塞頓開的體悟。用客家話漫談著運動的點滴,隨後告別停下整裝的劉大哥,我開始整理呼吸以及調整步頻。沒幾分鐘之後,劉大哥迅速的從身邊飛奔而去,速度之快讓我瞠目結舌,互道珍重之後我即收斂心神面對我的試卷。
對我來說,尖石超馬真正的測驗從這裡開始。
我把這場比賽當成個人的驗收,測試的科目是:下坡。從我開始跑馬拉松以來恰好都是以山路類型的賽事居多,主要原因當然是身處山區郊外總是令人感到遠離塵囂的舒適。但是在比賽中,每次下坡總是被大把大把的跑者超越,落後的本身其實無所謂,最耿耿於懷、最懊惱的就是無法在下坡提昇速度,因為一些跑友都曾向我表示下坡最好跑了說……每次聽到這些話,當下都很想哭說。
下坡跑步,一直是我在跑步的宇宙裡諸多無解的神祕難題之一。
1月中恢復跑步以來,練習的目標都是為了3月的某場平路馬拉松,下坡的練習都放在每週一次的山路慢跑。我沒有刻意增加練習的量,而把專注力放在下坡時的質。
我改善了上半身的某些肌肉習慣性的緊繃,放鬆身體追隨骨盆搖擺的律動,然後雙腿不刻意煞車,增加步頻並縮小步距。比較需要注意的是,落地的瞬間,腳掌些微角度的不同,所徵召的肌肉也有若干的改變。
雖然沒有增加跑下坡的次數,但只要有去跑,就會非常專心的練習這些特點,偶爾跑的不滿意,甚至還會當場折返重複練習。
有練有差,而專心去追求技巧的改善,對我的幫助更大。
這一路下坡,和之前的自己比較之下速度提昇很多,坦白說能夠一點一滴的進步,對我來說實在非常開心。
(感謝補給王拍攝提供)
努力向前跑著,追逐著自己設定的目標,有時候心頭一熱,大步邁前,隨即因為拉扯酸痛又冷靜回到屬於自己世界的步調。
後方沒有追者,前方不見人影,在這個短暫的瞬間,彷彿獨自佔有了這個世界一樣,此時心緒感到前所未有的平和寧靜。過去曾有的疑惑,早就隨著一次接著一次的馬拉松稀釋掉了。每一次的完賽,就對自己多了一點信心。每一天的練習,就又增加了一些能量。
而隨著經歷的增加,自己運行的軌跡越來越多、越來越明顯,我也逐漸的摸索出適合自己的節奏。然後,心隨意轉。覺得疲累困頓的時候,我會大方奢侈的休息,什麼都不做,或是換別的運動轉換心情。覺得跑步依然最美的時候,我會捧著鮮花巧克力外加甜言蜜語再次拜倒在她的裙下。
帶著宛若晴空般清澈明亮的心境,沒有自我質疑、沒有內省困惑,只有篤定和享受。享受著繼續往前,朝向下一個目標、下一個階段奔去的恣意暢快。
再過幾個星期就要參加花蓮東海岸馬拉松,那是另外一個和Adam的約定。不知道自己安排的練習有沒有幫助?不知道因為交通所以睡眠時間不足會不會有影響?不知道蕃薯寮的上坡會不會讓我崩潰?不知道,自己到底行不行?
比賽就是這樣,賽前一刻,你永遠都會覺得準備究竟還是不夠。比賽充滿了制約,有起點終點、先後快慢,比賽把我們推向極限。但慢跑最值得玩味的也是在這裡,對於未知的里程,你難免會覺得懷疑驚懼,但是一旦你跨過那條界線,你又會充滿自信愉悅。
在這樣的心情中,我又再次看見自己的懦弱與虛浮。不必刻意在光明與黑暗兩端的拔河中考驗自己,只要明白自己永遠都不夠強悍,然後腳踏實地的累積能量與實力,去面對往後的各種挑戰,是一件只要我還呼吸著就必須奮鬥到底的事情。
在那些參加過的馬拉松比賽中,原先我以為用腳把路一步一步踩完就對了。但沒想到,雙腳卻為我踩出了許多意料之外的東西。
去跑步等於每天都在自我更新,在跑步前自我懷疑、在跑步中自我探索、在跑步後認識自我。
我明白,到時能不能完成約定不會是最重要的事了,重點在於,我們曾經為了某個目標揮汗努力過。
賽後和孟憲、Adam會合後到林大哥的店裡吃喝一頓,旁桌的大哥大姊問我,想這樣跑完54公里後大約要幾天才可以恢復。
『呃…以我的立場來說,大約休息2天,之後會騎腳踏車進行緩和的運動,我也很捨得休息,所以大約1個星期才會開始恢復跑步訓練。』我說。
『……不過以我太太的立場來說,最好回到家就要恢復,不然看著辦!』
在哄笑嬉鬧中喝著林大哥端上的咖啡,離開的時候,帶著林大哥夫妻山上自己栽種的有機蔬菜,以及他們的熱情滿載而歸。握著方向盤轉動著輪軸、修正著方向前行,山上的熱鬧尚未歇息,100公里組的跑者仍然持續地放送著奮戰到最後一刻的豪氣。佇立山巔遙望泰崗部落,想不透100公里究竟有何魅力吸引著部分跑者前仆後繼?
屬於我的尖石超馬落幕了,100公里的跑者們依然在山徑上頑強勇敢的繼續奔馳著,而舞台的水銀燈,尚未捻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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